|
歐債危機的本質是歐洲經濟乃至整個社會逐漸喪失活力，是福利經濟制度遇到大麻煩。寅吃卯糧、好吃懶做，想依靠貨幣金融手段來創造免費午餐，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好事？即使短期有，又怎么可能是長久之計？
適逢世界第二重要貨幣（歐元）前景撲朔迷離之際，歐元50集團（Euro 50
Group）隆重召集各方重要人士前往意大利名城佛羅倫薩開會。
會議主題精心構思——歐元區在動蕩時期的自我修復力（The Resilience of
The Eurozone in a Time of
Turbulence）。
與會人員精挑細選——會議代表分三個層次，歐元區代表、歐元周邊地區代表、外部地區代表。歐元區每個國家至少有兩名代表，分別代表政府部門和市場人士，周邊地區每個國家一個代表，外部地區與會人員來自美國、墨西哥、日本、韓國、中國。
人員陣容稱得上豪華，包括法國前財政部長、現任CNP
Assurances 主席Edmond Alphandery；歐洲中央銀行執行委員會成員Lorenzo Bini Smaghi；德意志銀行副總裁Malcolm
D. Knight；“歐元之父”蒙代爾教授；以色列中央銀行前行長、現任摩根大通集團國際業務主席Jacob
Frenkel；哈佛大學著名國際經濟學教授和國際金融戰略家理查·庫珀（Richard Cooper）；普林斯頓大學歷史學教授哈羅德·詹姆斯(Harold
James)；墨西哥前中央銀行行長Guillermo
Ortiz等等。
我應邀與會，據說是主辦者想聽聽中國人怎么看待歐元。我主要是想聽歐洲人自己打算怎么辦。受邀的中國人當然不是我一個，與會的卻只有我。我真心希望中國學者，尤其是政府官員積極參加各種國際性學術會議，聽取他人意見，闡述中國觀點。
7月1日下午6點會議正式開鑼。地點是歐洲大學學院（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一間古色陳舊的會議廳。兩個小時的討論主題是《外部世界如何看待歐元》，不過該階段發言四平八穩。翌日8:30會議重新開張，地點轉到佛羅倫薩市中心一座歷史長達500多年的博物館兼藝術文化研究院（Palazzo
Strozzi）。上午會議主題是“歐元向何處去？”，下午會議主題是“十字路口的歐盟：如何改革和完善歐元區的治理結構”。
會后翻閱會議筆記，發現記錄的問題竟然達80多條。歸納起來是五個大的問題。
第一，歐元的制度設計究竟有哪些缺陷？歐元區的財政稅收制度（包括財政轉移支付制度和財政危機救助制度）應該如何安排？
許多與會者都提到歐元區財政稅收政策不統一的問題，認為財政稅收政策沒有整合、歐元區沒有財政資源分配機制，才造成歐元區國家出現債務危機之時相互指責埋怨，延誤救助時機，呼吁歐元區必須采取果敢措施，大力推進財政稅收政策整合。然而，財政稅收之整合必然要求歐元區政治上的進一步整合。
我立刻想到歐元創建歷史上著名的兩派學說：經濟學派和政治學派。經濟學派主張先完成貨幣一體化，相信貨幣一體化會推進政治一體化。政治學派則反之，認為不應該在政治一體化基本完成之前，貿然推進貨幣一體化。當然，1999年歐元如期降生，標志著經濟學派取勝。不過，兩派沖突并沒有因此銷聲匿跡。
會議上的激烈爭吵，讓許多人感覺好像又回到歐元誕生前的崢嶸歲月。哈佛大學老資格的教授理查·庫珀抓住機會、大發議論：“我是一個旁觀者，我從《羅馬條約》簽訂之日起，就開始關注歐元了。歐洲朋友們，你們爭吵的話題，歐元誕生之前早就吵過一百遍了。不錯，這些問題似乎應該先解決，然后再創建歐元。然而，我們無法讓歷史倒轉。歐元已經在這里。大家面臨的任務是如何在目前的基礎上去改進歐元區的財政制度安排。你們可以好好研究一下美國的聯邦模式或者瑞士的聯邦模式。”
第二，為什么要創建歐元？歐元到底給歐元區國家帶來了什么好處？
Malcolm
D.
Knight被安排做主題演講。他一上來就說：我們本來就不要指望歐元可以給歐元區帶來更好的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約束，因為歐元誕生純屬政治目標需要，不是經濟貨幣目標所需。
此言一出，立刻招來多人激烈反駁。有人拿出詳細數據說明，歐元誕生十多年來，從多個指標衡量（GDP、貨幣穩定、資本市場發展、歐元區福利改善和生活水平提高），歐元都取得巨大成功，當初創立歐元，絕不是出于純粹的政治目的。擺脫匯率動蕩、讓歐元區具有更穩健的貨幣環境、促進歐元區資本市場快速發展，才是創建歐元的主要目標。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以色列中央銀行前行長、現任摩根大通集團國際業務主席、著名國際經濟學者Jacob
Frenkel長篇大論，他高聲贊揚歐元十多年來取得多方面的巨大成功。他還指出，任何貨幣制度之有效運轉，都要其他相應政策的配合，歐元也不例外。
一番激烈批評讓Malcolm
D.
Knight連連解釋，說自己絕不是要否認歐元成功，而是讓大家不要以為有了歐元，就好像萬事大吉，不會出亂子了。歐元不是萬應靈丹，不會解決一切問題，歐元誕生確實帶來新的問題，我們需要面對現實。
但到底如何評價歐元十多年的成就？與會者并沒有達成共識。
第三，歐債危機的根源是什么？歐債危機和歐元有沒有關系？
歐債危機與歐元有沒有關系？一派觀點認為，假若希臘沒有加入歐元區，就不可能發那么多債券，也就不太可能搞出那么高的赤字。加入歐元區提高了希臘債券的評級，結果好事反而變成壞事。另一派觀點則認為，假若希臘沒有加入歐元區，財政赤字和債務危機可能會更加嚴重。不能將希臘債務危機和其他國家債臺高筑歸咎于歐元。
蒙代爾的演講，首先就是回答這個問題。他的基本看法是，不要將歐洲債務危機歸咎于歐元，債務危機和歐元沒有關系。相反，假若沒有歐元，歐債危機將更加嚴重。歐洲遭受全球金融危機的沖擊將更加嚴重。
蒙代爾非常明確地指出，歐債危機和全球金融危機的根源不是別的，就是歐元-美元的匯率動蕩。他詳細回顧了2007年之后的金融危機歷史，說明匯率動蕩如何導致雷曼破產和金融海嘯。不僅如此，他還追溯了過去40年以來的歷次金融危機，證明匯率動蕩都是釀成危機的罪魁禍首。他呼吁歐洲各國領導人要高瞻遠矚，拿出政治領導魄力，從全球貨幣體系和金融體系穩定的大局出發，盡快建立相應制度安排，確保歐元-美元匯率穩定，并進一步確保全球主要貨幣匯率穩定。他大聲疾呼，未來國際貨幣體系的基本支柱必須是匯率穩定。
蒙代爾的演講引發大家熱烈討論，支持他的人占多數。晚餐時我與好幾位金融家和官員交談，詢問他們對蒙代爾觀點的看法，他們都深表贊同。一位學者型的金融家說，過去40年來，匯率方面最好的學者是蒙代爾和麥金龍。
讓我感慨萬千的是，既然匯率穩定的理論邏輯無懈可擊，為什么主要大國的政治家就是不愿意采取措施來穩定匯率呢？原因只有一個：浮動匯率對美國有利。歷史潮流何時能夠逆轉？
第四，金融創新、市場競爭、企業牟利（譬如拋空、掉期等衍生金融產品交易）是不是造成歐債危機的主要原因或重要原因？
政府官員大多說是，金融市場人士全部說否。這是整個會議爭論最激烈的問題之一，卻沒有形成共識。
第五，未來歐元區政策和制度改革重心何在？
盡管眾說紛紜，卻有基本共識。改革和完善的方面很多，包括：（1）財政稅收政策的調整和整合；（2）建立歐元區內部的懲罰機制；（3）增強勞動力市場靈活性；（4）完善金融監管體系；（5）重整歐元區的企業家精神和經濟活力。
最后，沒有想到的是，好幾位發言者長篇引用熊彼特對企業家精神的論述，讓聽者精神大振，這才是問題最核心的層面：歐債危機的本質是歐洲經濟乃至整個社會逐漸喪失活力，是福利經濟制度遇到大麻煩。寅吃卯糧、好吃懶做，想依靠貨幣金融手段來創造免費午餐，天下怎么會有這樣的好事？即使短期有，又怎么可能是長久之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