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際村一組是一個“困”在石頭堆里的苗族村寨。
村子位于貴州省晴隆縣北部山區的茶馬鎮,由于地處黔滇桂石漠化連片貧困區腹地,白花花的石頭世世代代擋在當地群眾脫貧致富的路上。
《經濟參考報》記者調研了解到,2016年,當易地扶貧搬遷的號角吹響在這個大山里的小村莊,全村變得熱鬧起來,有的人歡天喜地,有的人卻是愁眉苦臉:搬,還是不搬——成為村里每一個人心頭的大事。
住的是“石眼地” 喝的是“望天水”
“我覺得在村里過得挺好的。”25歲的孔小風說出這句話時,《經濟參考報》記者剛在他家里轉了一圈:一間小磚房又破又舊,房頂還是用稻草搭成的,大約10多平方米的小院里不是泥巴就是污水,房間內昏暗逼仄,到處堆放著雜物……
“這樣你覺得過得挺好?”記者幾乎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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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小風點上一根煙,顯得逍遙自在?!笆前?,在村里隨便種點苞谷就夠吃了,搬出去還要打工,太累了?!?/p>
“你就是太懶!好日子都讓你給過歪了!”茶際村村主任易斌說起來氣不打一處來。
“對!你留在村子里有啥出路?”已在外務工多年的孔興洪跟著附和起來。他是村里有名的“明白人”,憑著一手泥瓦工手藝,33歲的他每年能給家里帶回2至3萬元的收入,他家的房子也是全村最好的,三間水泥房上白色的瓷磚貼得整整齊齊。
由于地處黔滇桂石漠化連片貧困區腹地,茶際村幾乎是被“埋”在了石頭堆里。想要到達這里,從晴隆縣城要驅車行駛40多分鐘的盤山路,再徒步一個小時翻過一座根本沒有路的亂石山。
一路上,記者看到,白花花的石頭漫山遍野。而在茶際村一組,牛糞遍地、沒有一條像樣的路,一些茅草房歪歪扭扭地“挺”著……易斌說,村里的地大都是巴掌大的“石眼地”,喝的是“望天水”。“有時候水里實在太臟了,就撒一把漂白粉?!?/p>
最讓人心疼的還是村里的孩子。無論男孩女孩,衣服都是臟兮兮的,頂著一張“大花臉”在泥堆和各家之間跑來跑去。村民孔興洪的大女兒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小女孩每天早上5點就要起床,匆匆吃上一碗自己煮的“白面條”后就要開始趕路了。小學在茶馬鎮上,不到9歲的小女孩要在這樣的“路”上跑一個多小時才能趕到學校。
“這就是為啥一定要把整個村寨都搬出來?!辈桉R鎮黨委書記袁力說,從2016年至今,他已經往村子里跑了十多趟,每一次都是挨家挨戶地做工作。“但村里很多人還是擔心?!?/p>
生計成隱憂 扶貧遭遇“文化結”
“搬嘛!政府喊搬我們就搬嘛!”49歲的孔興榮是村子里的“苗王”,嘴上喊著同意搬,但臉上卻顯得極其為難。和記者支支吾吾了很久,孔興榮說出了自己的擔心:“我們苗族人死后都要‘轉房子’,就是家人抬著尸體圍著自己的房子轉幾圈,把我們搬到縣城的高樓里,去哪里轉嘛!在縣城的高樓下轉,把別人家的房子也轉進去了,行不通嘛!”
孔興榮說,苗族有很多充滿儀式感的傳統文化,這已經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擔心搬遷后自己精神上就此失去了寄托?!芭缀蹙褪俏覀兠缱宓膱D騰,在村里家家戶戶都養牛,搬遷到縣城里,只怕是連牛都看不到了!”
“政府會不會拆我家的房子啊?不拆房子,我就愿意搬?!?7歲的苗族婦女王朝芬(音)不無擔心?!吧w房子的石頭都是我從山下一塊一塊背上來的!”
“對!不拆房子我們就搬!”記者身邊的幾個苗族婦女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搬到縣里面如果住不習慣,還把村里的房子拆了,連家都沒了,我們回都回不來?!?/p>
苗族婦女楊興飛擔心的則是搬到城里的生計問題?!霸诖謇锓N點玉米和菜,好歹都能吃飽肚子,到了縣城里我們吃啥!沖個廁所都要花錢,我哪里來那么多錢?”
心不安,身就難安。未搬遷的貧困群眾顧慮重重,一些已經搬遷的貧困群眾也不適應。
“搬出來肯定是好的,這房子以前想都不敢想?!?7歲的黔西南州望謨縣麻山鎮大務村搬遷貧困戶王永林說,很多年紀大的搬遷戶在農村待了一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農活干累了就喝口酒、抽根煙?!霸诠S里上班不習慣,煙也不讓抽、話也不讓說,給再多錢也不愿意去。”
袁力說,目前當地村民擔心的問題主要集中在文化、搬遷后的生計和遷出地的財產等三個方面?!皬奈覀兡壳暗墓ぷ鱽砜?,搬出去后的生計和致富問題比較容易解決,但關鍵就是怎么打開貧困群眾的心結?!?/p>
搬“人”先搬“魂” 扶貧也要扶鄉愁
部分基層干部認為,易地扶貧搬遷群眾離開原有的生活環境,他們身邊的文化氛圍也發生改變。人是“形”,文化是“魂”,“形”搬出來了,“魂”卻沒搬出來,重新構建他們所熟悉的文化環境就成為“搬得出、融得入、留得住”的關鍵。
黔西南州統戰部副部長胡祥說,傳統的打工模式并不適合所有貧困群眾,對于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來說,傳統農業生產和工業勞動的文化沖突使他們難以適應?!拔覀冊M一個無水洗車項目,一次性解決了50名搬遷群眾的就業問題,但不到兩個月就沒人干了?!?/p>
“現在搬遷群眾可以在這里集中培訓,想干活可以拿回家干。”黔西南州貞豐縣婦聯主席李娜說,貞豐縣布依族人口超過17萬,大多數布依族婦女都掌握刺繡蠟染的絕活,為了讓她們在搬遷后能盡快適應和融入,當地政府邀請搬遷群眾、企業和社會第三方共同商議成立了以傳統刺繡文化為主的刺繡基地。
“之前還有點擔心,不知道來了能干啥。”記者在貞豐縣茶林社區安置點見到了搬遷婦女羅家琴,她說,以前在村里天天可以織布、刺繡,但搬遷后住進高樓,總覺得不習慣。“政府給我們留出這樣的地方,姐妹們又可以在一起聊天和干活,就像回家了一樣?!?/p>
記者采訪了解,在易地扶貧搬遷工作中,上了年紀的老人是最難搬、也是最難留的群體。為此,黔西南州在多個搬遷點設立“鄉愁館”,將搬遷戶老家留下的石磨、背簍、老照片等進行集中展列,既讓搬遷老人在思念故土時可以再摸一摸、看一看,也讓部分游客和當地年輕人了解搬遷群眾之前生活的艱苦和不易。
在頂效鎮馬別安置點的“鄉愁館”,一位麻山鎮搬遷老人主動給記者當起了講解員,神采飛揚地講述著一雙雙草鞋的來歷、一件件生活用具背后的故事,還指著老照片向記者展示當年他家是什么樣、村里的路多難走?!艾F在幾乎每天都有幾十人要來看一看、聊聊天?!?/p>
胡祥說,黔西南州目前已設計制作易地扶貧搬遷民族民間文化信息調查表,通過入戶調查,借助大數據平臺,正在對全州易地扶貧搬遷村寨、戶和個人所承載的民族民間文化事項進行調查統計。
現代企業對接傳統工藝 文化產業正破題
“單純解決易地扶貧搬遷群眾就業問題壓力并不大?!鼻髂现菀泼窬志珠L王堯忠說,“十三五”期間,黔西南州計劃易地扶貧搬遷群眾約為6萬戶,按照一戶一個就業崗位的要求,除去外出打工人員,平均每個縣區每年提供約600個崗位即可滿足?!瓣P鍵是老百姓愿不愿意干,能否自發地轉變生產生活方式?!?/p>
黔西南州貞豐縣委書記陳湘飆說,目前貞豐縣的繡娘超過一萬人,絕大多數搬遷婦女都會蠟染、刺繡等傳統工藝,而市場上一件純手工的刺繡產品價格高則可達上千元?!坝羞@么好的傳統文化基礎和市場,我們為什么不能把搬出的文化發展成產業呢?”
2016年起,黔西南州冊亨縣、貞豐縣等地開始陸續成立以布依土布、苗族刺繡等為核心的特色產業孵化園,通過引進現代企業對傳統工藝進行開發、設計和改良,目前已形成錦繡坊、土布小鎮等傳統民族文化產業。
5月5日,記者來到位于冊亨縣納福新區的中華布依錦繡坊,兩千多平方米的大廳內設有客戶接待區、民族文化展臺等,產品生產區擺放著數十臺傳統木質織布機,一根根棉線在繡娘手中上下飛舞。
“經過培訓后,我們的員工都是計件收入,可以拿回家做,也可以在這里一起做,一般月收入都在2000元以上。”錦繡坊負責人岑南云說,目前錦繡坊有員工300多名,其中易地扶貧搬遷人員有80多人,其余大都為當地精準扶貧戶和留守婦女,年產值可達300萬元?!安簧侔徇w戶周末還要來錦繡坊干活、聊天,熱鬧得很。”
搬文化不僅搬出了產業,還搬出了貧困群眾的尊嚴?!氨尘x鄉,再要我們去掃地、洗車,總覺得低人一等。”望謨縣邊饒鎮岜饒村婦女韋蘇梅說,搬遷后政府計劃組織培訓并成立演出隊?!耙恍┢髽I會邀請我們去唱山歌、跳民族舞蹈,游客多了我們還能參加演出,即賺錢又好玩,大家都覺得我們是藝術家嘞!”
記者采訪了解,一些老人因搬遷后“不能干活、不能掙錢”或被子女嫌棄、或無所適從,錦繡坊、戲團等平臺不僅給老人提供賺錢的工作、豐富晚年生活,還使他們成為民族文化技藝的傳承人,一些年輕人開始跟隨他們學習蠟染、刺繡等民族文化技藝。
部分專家認為,優秀的傳統文化不僅不能丟,還要發揮更大的價值,“連泥帶水”地搬出文化是科學整體地實施易地扶貧搬遷的關鍵環節之一,有助于從物質和精神層面破解物理性人口轉移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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