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這里的導游不講景點而是大談投資？為什么這么多外地人在這里串門逛街什么事也不干？為什么大晚上的要說‘早上好’？”——參加完北海一“旅行社”組織的防城港“一日游”之后，來自湖南的吳女士如此表達自己的疑問。
《經濟參考報》記者近日在廣西北部灣地區暗訪發現，一些非法中介以組織開展“一日游”的方式，通過曲解國家政策和一些公共設施等進行傳銷洗腦活動，并延伸出一條包括旅游、購房、購物、餐飲等在內的灰色產業鏈。一些受訪專家和打傳人士表示，以“一日游”名義開展傳銷洗腦活動具有較大的隱蔽性和迷惑性，也暴露出多部門存在監管不足的問題，亟待強化打傳意識和力度，完善多部門打傳協作機制，切實營造好反傳社會氛圍。
不談風景談“錢”景
在隨行大巴上，《經濟參考報》記者聽“導游們”一路宣講廣西北部灣“發展機遇”，介紹致富“三桶金”。車上近50人來自全國各地，很多都是“老朋友”帶著“新朋友”過來“考察”的。
《經濟參考報》記者近日在北海等地連續參加了兩個“看房團”、“旅行社”組織的防城港、東興“一日游”。當記者如約來到這家位于北海市上海路香檳郡門口的“夢幻灣國際旅行社”分店時，已有數十名操著外地口音的人在此等車。一上車，一名女“導游”在高聲問候“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們，大家早上好”之后，卻并未給大家講解風景，而是開始宣講廣西北部灣的“發展機遇”：
“在深圳、上海、天津濱海新區之后，廣西北部灣經濟區要打造成為中國經濟新一極”“大家首先要樹立一個觀念，就是要解放思想”“都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大家今天看完之后就知道確實有免費的午餐”……
大約半個小時后，一名自稱來自山東的男“導游”開始分享他的“經歷”：被戰友騙到北海做生意，先是憤怒，后來才知道確實有投資機遇，然后舉家搬到北海。隨后，他進一步解讀這個“千年等一回”的“機遇”。
該名男子稱，廣西北部灣經濟區擁有行政體制改革權、土地使用權、干部任免權、獨立外交權、金融改革先行先試權等五大特殊政策，并介紹致富“三桶金”：第一桶金，就是買房投資，其中還提到，在北海完成行業任務的人，會得到一份“開拓者”的證書，憑借證書到東興可以以75萬元的價格購得一套價值150萬元的別墅；第二桶金是走私商品；第三桶金是資本運作。該男人還杜撰多位國家領導人講話，稱資本運作是國家引入廣西的“新生事物”。
何為“資本運作”？一名多次參加該“旅游團”的男子向記者透露了“玄機”：每人投資69.8萬元用于北部灣建設，每人發展三個人，三年就可以賺到1040萬元。這名男子稱，他已到北海兩個月，這次是帶他爸爸和一位朋友過來考察，過幾天他的姨和大舅也會過來。當記者質疑這是傳銷的時候，這名男子說，“我們行業需要的是意志堅定的人，如果一聽國家說這是傳銷就跑了，那就不能加入這個行業，這是國家在宏觀調控，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記者發現，車上近50人來自青海、河南、山東、湖北、河北、黑龍江、內蒙古等全國各地，很多都是“老朋友”帶著“新朋友”過來“考察”的。“這么多外地人在這里從事這個行業，我覺得是國家支持的，我準備回家籌錢。”一名剛畢業的湖北大學生對記者說。
一路上，“導游”對高速公路、廣告牌、大型公共建筑進行了聯想解讀，并帶領游客重點游覽了防城港市政廣場前的海洋文化公園。記者看到，馬路邊停了七八輛旅游大巴和幾輛小巴，廣場各處有五六個參觀團數百人在參觀，“導游”們都拿著刺耳的高音喇叭大聲宣講：“防城港遍地都是黃金”“北部灣是金融特區，但這個政策具有隱蔽性”“這個雕塑上面一條魚、下面很多魚，告訴大家要做最上面那條魚，把你的家族全部帶過來發財致富”……
在回程的路上，“導游”還組織了一個大巴“聯歡會”，團員們紛紛站起來自我介紹并唱歌、談感受。一名男子興奮地說：“這個行業是百萬的利潤、千萬的工程。”從早到晚，“導游”的問候語都是“早上好”。“導游”解釋說這是“行業專用語”，因為“早上是人精神狀態最好的時候”。
傳銷“一日游”暗藏灰色產業鏈
《經濟參考報》記者在采訪中發現，這些“看房團”、“旅行社”在利用“一日游”開展傳銷“洗腦”活動的同時，還延伸發展出了一條包括房產中介、旅游購物、餐飲等在內的灰色產業鏈。
這些“旅行團”的防城港“一日游”費用基本都為100元每人，但在整個行程中沒有去過任何收費景點，僅有的一頓午餐菜肴也比較簡單，每桌10人的價格最多也就150元。一位業內人士計算，一車按50人左右計算，每次僅團費收入就有5000元，減去750元的餐費和1000元左右的大巴費用，一天的純收入就有3000多元，一個月就有9萬元。
看房和購物也是這些“一日游”的重要內容。記者發現，每家旅行社在防城港中央商務區都有合作的房產項目，到銷售中心之后，售樓顧問會重點給“看房團”推介房產。而在防城港和東興還有指定購物點。
記者跟隨的“旅行團”帶領游客們進入隱身于防城港一居民小區內名為“鈺緣堂”的購物點，“導游”稱這個店的商品都是走私過來的，所以價格低廉。旅行團從一個小門進入，里面有人在發放牌子統計人數，上到二樓之后里面豁然開朗，兩個大房間面積共有上千平米，賣的商品包括翡翠、香水、包、手表、電子產品等。記者發現，這里的iphone5c報價為2600元，一瓶香奈兒香水報價低的有220元，號稱原價1280元的瑞士雷達表報價僅為260元。
而在東興邊境的購物商場內，“導游”也會把游客領到一些特定店鋪門口推介產品。記者一位同行朋友在“導游”和店主的共同推薦下以280元的價格購買了一瓶標價為700多元的“走私”迪奧香水，回去后上網查詢發現，迪奧根本沒有這種品名的香水。
旅行團安排的午餐位于防城港市港口區碧園街一家名為“聚緣鑫”的餐館。記者發現，馬路邊停著五六輛大巴，好幾個“看房團”都在這里用餐。進入餐館發現，幾間房里墻上貼的宣傳畫都是疑似傳銷的內容或是杜撰國家領導人的講話，有的明確提到“五級三晉制”的傳銷發展模式。比如，“濃縮你一生的奮斗歷程”“改變三代人命運的機會”“即使你不相信，奇跡也會發生；即使你不承認，商機依然存在；不如一起攜手，財富共同擁有；中國世博展會，五級三晉制型；細細領悟學習，共同發展致富。”
而在“旅行團”回到北海之后，下車前“導游”還向團員們推薦了一款名為“新一極”的白酒，聲稱行業的秘密全在里面。記者隨后在四川路、上海路等多家超市和小商店發現了包括“新一極”在內的多款疑似傳銷主題白酒，名字包括“金融創新”、“開拓者的港灣”、“陽光工程”、“幸福的港灣”、“紅色資本”、“富三代”、“新事悟”等，這些酒盒上面標明是“陽光工程特供酒”，并有“1040”等疑似傳銷宣傳內容。
其中，名為“富三代”白酒的酒盒正面雖然標明產自河南鄭州，但側面的生產地址卻在廣西鹿寨縣；打開“新一極”酒盒，里面除了一瓶白酒外，還有一本包含大量疑似傳銷宣傳內容的宣傳冊和一張光盤。記者隨后在淘寶網搜索，同樣搜到正公開出賣的上述白酒產品。
“如果說違法，為何無人管”
《經濟參考報》記者在采訪中發現，這些非法開展“一日游”的“旅行社”堂而皇之地開店攬客，傳銷主題餐廳和特供酒也公然經營、售賣，一些涉傳人員重點游覽的公共設施則缺乏反傳宣傳，很多人經過“一日游”的“洗腦”后對其宣揚內容深信不疑。
“你說這是傳銷，為什么這么多人這么大規模的活動，政府都不出來管？”在暗訪中，多位參與“一日游”的人反問記者。一些業內人士也指出，從涉傳“一日游”的活動方式及其形成的產業鏈來看，相關部門確實存在管理不足的問題，“非法旅行社開店沒人管，餐廳張貼傳銷宣傳畫沒人管，傳銷特供酒公開銷售沒人管，購物點賣‘走私貨’沒人查，重點場所的反傳宣傳沒做到位，這怎么能不讓那些群眾被騙？”
記者了解到，針對以“一日游”名義開展涉傳活動，南寧、欽州、北海等地均開展了相關的查處打擊工作，如欽州市公安局欽北分局就聯合工商部門，成功打掉一個以“一日游”為幌子的大型傳銷組織。南寧市良慶區多部門聯合對東風南湖的“一日游”中介開展了排查工作，共排查7家店鋪，其中1家已關門，2家無任何營業執照，另外4家存在超范圍經營問題和涉傳嫌疑。
但一些受訪者認為，相對于目前涉傳“一日游”總體發展態勢來說，一些地方的打擊力度仍然不足。就在記者暗訪結束后不久，北海市旅游局官網發布消息稱，相關部門對位于香檳郡的“廣西夢幻灣國際旅行社”和另一冒牌旅行社進行了查處，稱其“打著子虛烏有的旅行社牌子，瘋狂進行非法的帶有明顯傳銷性質的‘一日游’活動”：“執法人員發現上述兩家窩點既無合法證件，也無任何合法執照，屬于典型的無證照非法經營旅行社業務行為”，“還發現大量的違法違規和帶有典型傳銷性質的‘一日游’活動的宣傳資料、流水賬和參游人員登記資料。”但事實上，記者僅僅花了半天時間走訪調查，就發現“夢幻灣國際旅行社”在北海實際上有香檳郡、三中路、新世紀大道、北部灣西路等四處公開的營業點。
在防城港市政廣場對面海洋文化公園擺攤的小販告訴《經濟參考報》記者，幾乎每天都有十余個“一日游”旅行團、上千人來公園參觀，但記者在公園并未發現任何反傳銷宣傳。而記者在北海北部灣廣場也看到，晚上十點多，北部灣廣場人潮涌動，不停有人到舞臺上唱歌，介紹前來“考察”的家人朋友，開場白基本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們，大家早上好！”“我們天天在這里活動，如果說是違法的，為什么沒有人來管？”一“旅行團”成員反問記者。
“中國民間反傳銷協會”會長李旭表示，雖然長期以來各地各部門一直對傳銷活動開展持續打擊，但一方面傳銷活動呈現出更具隱蔽性和欺騙性的新特征，相關部門在取證查處等方面更為困難；另一方面現有打傳機制、手段和力度也跟不上傳銷活動變化發展的步伐，使得傳銷活動始終“屢打不絕”。
受訪人士認為，各地和相關部門亟需進一步提高打傳意識、強化打擊和宣傳力度，并注重建立健全多部門分工協作機制，各司其職各盡其責，真正在社會上營造出一個反傳的整體氛圍，這樣才能避免更多人上當受騙。
《經濟參考報》記者近期調查發現，隨著近年來相關部門對傳銷打擊力度的增強，傳銷活動更趨隱蔽，出現更多新變種，呈現出由地面到網絡、披上合法外衣、延伸“產業鏈”等三大新趨勢。
一是由地面到網絡。今年以來，廣西、廣東、福建、河南、江蘇、浙江等地相關部門破獲多起網絡傳銷大案。如，今年3月，廣西百色警方統一開展收網行動，成功破獲一起涉案金額高達億元的網絡傳銷案件，涉及廣西、廣東、云南、四川、云南、貴州、山東等省份。
業內人士表示，網絡傳銷因為“安全性更高、隱蔽性更強”而備受傳銷組織青睞，已成為當前傳銷活動主要形式。現在網絡傳銷花樣翻新，有的是簡單把傳統銷售模式搬到網上，有的是以點擊廣告賺錢為名實施網絡傳銷，還有的是以PE合伙私募為名的金融傳銷。近年來比較火熱的是以消費返利為名的傳銷，以股權投資、網絡理財為名的金融化網絡傳銷也正在興起。
二是披上合法外衣。在打擊力度增強、很多傳銷組織面臨生存困境的形勢下，一些合法直銷企業趁機大肆收編傳銷組織為己所用，傳銷組織也渴望披上合法外衣開辟新的生存空間，由此產生的極具欺騙性和隱蔽性的“偽直銷”模式正成為傳銷的重要新變種。
2012年，廣西公安機關破獲了一起經營額高達1.7億元的傳銷大案，在查處中發現，這一傳銷組織與一家擁有直銷經營許可證的醫藥公司合作經營。一名不愿具名的業內人士表示，這一案例只是當前直銷企業收編傳銷團隊、開展灰色操作的一個縮影。瀏覽近幾年的媒體公開報道可見，一些直銷企業均因違規直銷、涉嫌傳銷而被相關部門查處過。
三是延伸出灰色“產業鏈”。一些熟悉傳銷的投機者和企業、通過組織傳銷活動騙取資金的“老總”做起了多種傳銷“產業”，圍繞傳銷“洗腦”活動，延伸出一條涵蓋旅游購物、餐飲、特供酒、光盤書籍等在內的產業鏈。這些傳銷副產品以各種方式現身在傳銷人員聚集區附近，不僅牟取了暴利，也能對“新人”起到有效傳銷宣傳和洗腦作用。
針對傳銷呈現出的新形勢，受訪人士建議，一是調整立案標準，靈活運用更多處罰手段加大對中層傳銷頭目的打擊力度。當前“三級且30人”的追訴立案標準過高，執法人員很難搜集到完整的證據鏈；組織領導傳銷罪一般判5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難以構成真正威懾，傳銷主犯往往“主動承認傳銷罪”，以規避被以其他罪名重判。此外，出面拉人頭、騙錢財造成危害的主要是中下層傳銷分子，但目前只能教育遣散，對傳銷與非法集資等罪名交織行騙、網絡傳銷等，也都缺乏明確的法條。
二是進一步完善多部門打傳協作機制，加大對傳銷“灰色地帶”的查處力度。針對合法公司參與傳銷活動的行為要加大處罰力度，增強法律威懾力；工商、公安等各司其職、加強協作，加大對“傳銷產業鏈”的打擊力度，鏟除傳銷孳生發展的“土壤”。
三是加強反傳銷宣傳的針對性和有效性。當前一些地方在反傳銷宣傳方面較為膚淺和簡單，應對傳銷的理論體系、洗腦體系進行有針對性的系統破解和反洗腦宣傳，對于查處的一些重點案例要公開詳細解剖，對于傳銷活動較多的地點要集中重點宣傳。
四是進一步完善跨區域打傳協作機制，并將打傳工作納入社會治安治理、進行綜治考評，提升有關地方的打傳積極性。
